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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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胧,灯火阑珊,中央公馆笼罩在一片影影绰绰的幻境之中。那里定然不是人间天堂,而是一个饲养鬼蜮的熔炉。晧熙一下公车,便听到了爵士乐的鼓声。当他顺着鼓声走到通往中央喷泉的林荫小径的尽头时,迷迷糊糊中瞥见一群花枝招展的木偶在眼前飘来荡去。木偶?对啊,他们就是一群毫无恻隐之心的提线木偶,哪里有金钱和奢华就往哪里跑--

他猛然心中一震:他的家就是一个大熔炉,里面藏着团团熊火!

“吴晧熙!”一个尖利的声音好像一只燃着烈火的绣花针刺痛他的心。

贾清媛手中拿着一只酒杯,站在不远处摇头晃脑地看着他。他本想一走了之,但还是走上前去,来到她的身旁。

“陪我跳支华尔兹,怎么样?”她眨眨眼,好像刚刚睡醒似的,“我知道你会的。怎么,连这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肯将就我一下?”

晧熙站着一动不动,出神地盯着远处的一株玉兰树,除了这颗清晰明亮的玉兰树,其余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鬼影。

“我知道你会跳,不要跟我说你不想跟我跳舞!”

“对不起,”他说,“我现在想跳舞也跳不了。你们尽兴吧,我该走了。”

他想,我吴晧熙确实不想跟你贾清媛跳舞!

“你们记住,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她满脸笑容地说,“你拒绝了我,林奕瑀也拒绝了我,而且理由一个比一个荒诞。你们是一群疯子,一群不知好歹的疯子。我会记住你们的,你们等着我的好消息。有我作伴,你们的人生会很出彩。”

晧熙摸摸发热的脑袋,实在想不起奕瑀同学跟她贾小姐有过什么关系。他说:

“我想我不该走来这里,抱歉,我得走了。”

“叔叔阿姨,恭喜你们了!”贾小姐喊了一声。

吴董事长和夫人正威风凛凛地向他们走来,贾清媛迎了上去。她说:

“恭喜叔叔阿姨,钢铁厂即将大功告成,我爸答应庆典那天带我一起去。”

“欢迎欢迎。”吴董事长笑容满面,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总算把最后一副硬骨头给啃完了,”他对着晧熙说道,“看来我儿子没什么大碍。你瞧,我就说儿子没事吧。”

晧熙心头震动了一下:难道他爸爸口中的“硬骨头”就是指水泥叔叔?干掉了水泥叔叔,吴伯桀董事长便“大功告成”了?

吴夫人摸摸晧熙的脸蛋,笑着说:

“没事就好,看来乡长没有骗我们。可是儿子,你脸蛋怎么这么热?不会感冒了吧?你爸的钢铁厂后天就要举行奠基典礼,到时陈市长和贾副市长都要亲临现场,你一定要去,知道吗?吴氏集团的少东家,哈哈……让他们这帮刁民见识见识吴氏集团的少东家怎样个一表人才--”

晧熙甩开了妈妈的手掌,冷笑说:

“我会去的,我答应你们。”

“吴董事长,恭喜恭喜……”有个西装革履的老头走到他们跟前,低声说道,“全部都搞定了,您尽管放心。刁民嘛,自作孽不可活,还好及时处置了这起暴力抗法事件,您的手下还是有功劳的。哈哈!”

“承蒙抬举,承蒙抬举。”两人边说边走开了。

晧熙跟吴夫人说,他头痛得厉害,想回房歇息。出乎他意料的是,吴夫人竟没有阻拦他,相反大大方方向他说了声“好好休息”,便同贾清媛一起跳舞去了。他每跨出一步,步履愈发的沉重,心灵愈发的煎熬难忍。这一刻,他的心脏好像一只熔炉,里面塞满了中药和血液,在疯狂地交织沸腾着。

刁民?水泥叔是刁民,燕子姨是刁民?族长是刁民?吴董事长老家的村民都是刁民?他的父亲似乎完全没有悔改之意!他该怎么办呢?后天钢铁厂就要奠基了,而他知道村民们正在准备着最后一场战斗--不,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场!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到时又该轮到谁身首异处呢?跟水泥叔那样炸成碎片?村民们每多流一滴血,就意味着他父亲的罪孽更满一层楼。然而他父亲似乎丝毫没有悔改之意?

晧熙调转方向,像头蛮牛扎向父亲的跟头,说:

“给我一分钟的时间--”

旁边那个老头眯起双眼,识相地走开了,父亲拿着一只酒杯举到到儿子的眼前,晃了又晃。

“你--我恳求您--我的爸爸,我求求你放下屠刀,还不算太晚……”他说。

父亲忽地大笑起来,不得不用一只手捂住嘴巴:

“你说完啦?可惜啊儿子,你父亲是个无神论者,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从来不--”

“你不怕报应吗?不怕那副硬骨头晚上跑来跟你报仇吗?”

“哈哈!”他笑着瞅着眼前的人群,时不时向他们招手示意,“我吴伯桀的儿子怎么如此幼稚啊!如果我畏首畏尾、怕这怕那,我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了,你也不会是中央公馆一号别墅的大少爷。”

这一刻,他感觉父亲越来越像母亲。少爷?中央公馆一号别墅的大少爷!

“我才不稀罕!”晧熙神经质地叫喊道,“别忘了,你是吴建军!不管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身上流着南朝人的血,而此刻你正在残害着南朝人!你知道吗,你双手沾满了同乡人的血!”

吴董事长收敛起笑容,面露愠色,看上去他在强迫自己不要动气。他抬头望着朦胧夜空,说道:

“你回房休息去吧。看来今晚你有点神经衰弱。你妈说的对,不能再放任你跑去南--农村,那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会让李妈好好照顾你的。”

“你真的--真的不肯回头吗?”晧熙带着哀求的口吻说。

父亲笑而不答,举起酒杯向远处一个熟人打招呼,并走上前去。晧熙紧跟在他身后,生怕爸爸从此抛弃了他,不再爱他了。就如雨轩那般,没有父亲的爱,人生也就成了一个半成品。

“真的不肯回头吗?”他追着父亲问。

“不肯回头吗?”他哭喊着问。

“不回头吗--”他歇斯底里地吼起来。

父亲转身凶煞煞地瞪着他:

“你再问一句试试?”

“我只说最后一句:我的爸爸一天不回头,南朝乡就会有越多的人流血。我求求你,我的爸爸,回头吧……”

“说完了?”吴董事长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明白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可不能动手,“那我告诉你:儿子,你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也帮我替南朝乡的村民传个话:不要再做无所谓的抗争。你应该给他们解释解释‘螳臂当车’的道理。如果三天后他们还不肯罢休,那请你告诉他们: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吸了一口气,依旧瞪大了眼球注视着儿子。他似乎明白儿子又想说些什么,忽然抬头仰望隔着一层面纱的夜空,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就算拿你的性命来换取这个钢铁厂,我也愿意。知道吗,我亲爱的儿子。事业远比亲情重要,干大事的人绝不能拖泥带水。”

父亲远去的背影,高大得像一堵黑暗的墙;他的身躯犹如一个牢不可破的魔窟,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蛀虫。晧熙面如死灰,心脏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动。是啊,心不再痛了--已经死了,所以不痛了,也不痒了。

晧熙断定吴董事长已经铁了心要死干到底,很快明天就会出现第二个水泥叔叔,后天会出现第三个,一天出现一个,一直到钢铁厂的门口处沾染了一滩又一滩的鲜血,四周的墙壁下躺着一具又一具的白骨。

志诚说得对,拯救别人等同于拯救自己的父亲;哪怕他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绞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更多无辜的人惨死在他父亲的脚下。如果可以,他会以死谢罪--弑父的逆罪。

晧熙来到书房,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在一盘花卉的底座下发现一个隐蔽得很自然的保险箱。它的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个精致贵重的花盆。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试了几次自己的生日号码都不成功,最后把他和吴夫人两人的农历生日号码混合在一起,终于打开了保险箱:一沓沓现金底下压着三本黑色的笔记本。

他抽出最底层的三本笔记本,犹豫一下后拿走了两沓现金。什么账本,他一点也不关心里面写些什么,看都没看一眼,便偷偷溜出了中央公馆。他决定原封不动地交给龚书记。他拨通了甄记者的电话。

在公交站台的一条铁椅旁边,一个落魄的男人蜷缩在余热尚存的地面上。他双腿抱膝,打着寒颤,满身冷汗,听着公馆内疯狂的乐声和喊叫声连绵不断地飘荡出来。直到听得见一声声沉重的脚步声渐渐临近,他才缓缓抬起头。他笑了一下,甄记者光溜溜的秃顶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个初升的太阳。这下,他稍微舒了一口气。

“我的天,我还以为是个酒鬼!”

甄记者惊讶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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