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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城内城外皆有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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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城向南二十里,有一座朔方城,天下士子称其为京都第二,捧杀之心可见一斑,但却又证明了朔方城的锦绣繁华。一座颇有江南韵味的镇北王府坐落于朔方城北街,据说这是镇北城大公子年少时按照大旭画圣顾恺之所绘的一副水乡图设计而成。

未见江南三分,却有神韵七成。

除了这镇北王府外,还有一处也颇具江南神韵,便是那朔方城中街的那座惊鸿楼。此地曾被儒家一位书院君子誉为“风花雪月人间第一处”,楼中女子个个貌美如花,肌肤胜雪,不仅有江南女子的柔情似水,也更具塞北女子的豪情爽朗,二者兼备,别有一番风情。

事后这位“大放厥词”的书院君子便被自家先生罚在书楼禁足,抄书千余。

朔方城的读书人故常常以此为借口流连于此楼,不愿离去。倒也并非只在意那男女之间的风月事,早年间,这楼中不乏有文辞造诣极高,气质不凡之女子,行酒作诗之际,便常有名句佳作流传于世。不过世事无常,原本的高雅之所,也渐渐沦为笙歌糜烂之地。

朔方城有位自中州而来的失意穷酸秀才,名为徐睿,连年科举,却屡试不中,随沉浸于听歌买笑之中,常与此间女子笑谈诗文书画,极喜为佳人填词。

此人曾游学于南国,阅尽江南绝色女子,后回到中州,科举无望后,求道于天地中央那座历史“极为”悠久的十方阁,得阁中一书生亲授十四字“不求文武,只寻风月,可评人间绝色”。最后来到朔方城,于惊鸿楼特书胭脂榜,品评天下美人。主榜十人,无一不是天下绝色。此榜以南国公主秦晴也色甲天下,位居榜首。

天下间无人质疑那榜首之位,倒是对之后九人排名略有质疑,争议不断。南国公主之后九人便属这惊鸿楼的花魁宋珺宓争议极大。

天地七十二州,中州占去二十四统称为一州;南国有大小王朝十二,一国一州共分十二州;东海鲛人一族分去九州之地;然后便是西方佛国分去十四,其余大州居北隶属于北国大旭王朝萧氏。而榜单之上十人半数皆是出自中州,三人出自南国,东海与大旭各占一个。不过这倒是让大旭成了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国占天下十三州,美人之数却不如十二州乱局的南国,况且唯一一人却还是个花魁。更有甚者大肆讽刺,北国女子难不成尽是取悦男子的胯下玩物?!

榜单晓于天下后,大旭萧氏颜面扫地,母仪天下的大旭皇后萧绰,向来温和,却也说出了“若是徒惹人笑,倒不如一个也没有”。

京都城由刑部下令,派人捉拿宋珺宓押往京都城,以辱国之罪论处。初闻此事的镇北城大公子,不觉有些好笑,于是未经允许,私自取了父王兵符,擅自调动南山城一千重甲玄骑,将京都使官拦在南山城城门之外,让其不得踏入北境一步。

人在朔方城的大公子带着自己最小的弟弟来此处瞧了一眼,与那花魁下了一盘棋,临走时笑着说了句:“沉鱼惊落雁,闭月恼羞花。北境有姑娘,景色愈佳。”

事后老王爷并未责罚擅自调兵的大公子,反倒首次向京都城“恭恭敬敬”地递了份奏疏,以北境动荡恐有敌患为由解释了不让使团入境的原因。不过至于真相如何,谁也不是傻子,自然都心知肚明,三缄其口就是。

至于那女子的事,是大公子亲笔所写。

启禀陛下,胭脂榜意在品评天下貌美之女子。其选取之标准也只是看重女子容颜一事,并不掺杂其它。如若数年之后此女反而在榜单之上超过那秦晴也,一举夺魁,届时莫非天下女子便都成了玩物?我大旭因开放包容而强大,故而势必有人躲在暗处做些阴损谋划,企图削弱我大旭之国力,此等小人接机生事,说些忌妒诛心之语,陛下何须挂怀,大旭以仁义立国,因小人之语而诛杀一人,与仁义不合,恐失民心,还望圣天子三思,臣再拜首。

看过了桌案上的两封奏疏后,大旭天子只是与身边人随口笑道:“镇北城大公子有心了。此事就此作罢,就免了那女子之罪,我大旭这点气量还是要有的。”

大公子的奏疏其实若是交由有心之人推敲,自然可以驳回,但大公子一口一个我大旭,便十分耐人寻味了。加之皇帝心思不在此处,倒也就此作罢。再则镇北王的那封奏疏也是趣味颇多。只谈不让使者入城之事,并未谈及那宋珺宓半个字,这便是老人已然给足了京都城面子,由一个晚辈跟你们好好说话,总比跟我这个老家伙谈论镇北军好得多吧。

大旭以武立国,一统北地十三州的过程中,当属两支军队的功劳最大。一支是如今南安王萧佐的南疆军;另一支自然就是镇北王的镇北军了。同样是于国有功之臣但结果不尽相同,前者多次被削减兵权,日子过得格外艰难;而后者却是兵权在手,天高皇帝远。隶属镇北军的兵将,据镇北王府上报的奏章约有五十万,但实际多少并没有人清楚,所以这个人的一句话,在京都朝堂会有多大的分量,谁也说不准,总之是可重不可轻。

每当这个男人和颜悦色时,好像从来都不会有人再故意托大,因为他们都知道惹怒一头猛虎的下场。

最后的结果就是宋珺宓好好活着,京都城对此再没有发表过任何言语,整个大旭一夜之间,再无任何风言风语。不了了之是必然,某些暗处的人身死也是必然,例如那些宣扬大旭女子为胯下玩物之人,势必会不得好死。大旭皇帝陛下说大度也大度,依大旭律,凡大旭臣子皆不可封王,但却一举册封了两位藩王;说小气却也小气,而且是那种能要人命的小气。皇室讲究脸面,你打我的脸,我便要你的命。

三更天刚过,一个骑马归来的,背部有伤的黑衣少年没有选择回镇北王府,而是来到了这处灯火通明的风月之地。少年走进女子闺房,与花魁宋珺宓下了一盘棋,诸多言语接在棋盘落子中,少年直到天明,方才离去。

归家的少年解下身上黑袍,由自己院中的大丫鬟上药包扎。昨日夜间站在城楼上的红衣女子,眼角含泪,紧紧咬住嘴唇唯恐哭出声来。

少年轻声安慰道:“放心,没事的。”

上完药后,女子打了盆水来,少年梳洗过后换了一身蓝白相间的云纹长袍,以一枚白玉簪子束发,腰间悬着一枚流云佩,倒也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样子。少年与女子玩笑了几句后,便去与父王母妃请安,然后去了趟后院竹楼。弟子归家自然要去拜见师父,再顺便看望一个傻丫头。

镇北王府后院之中有一湖,湖中圈养千万锦鲤,每年春分,便会有万鲤共同跃出水面的景象,煞是美观。湖上有一亭,常有一位中年儒士在此垂钓烹茶;亭子往东有一株百余年的桃树,依着桃树有间以南国君子竹打造的二层小楼,楼内藏书涉猎极广,常年住着一位儒士和一个丫头。面色总是十分苍白的儒士姓韩,府里人都叫他韩先生。丫头姓李,名唤溪亭,整日里喜欢穿着一条白色的流光裙,也亏得王府冬日的取暖是极好的,否则单凭小姑娘这样的单薄穿法,非冻死不可。因丫头姓李,故而年幼时便一直被人称为李子,酸溜溜,倒也确实是个爱吃醋的姑娘,圆圆的小脸蛋儿,当真讨人喜欢。

今日清晨,李子姑娘照常打扫竹楼,儒士独自一人端坐打谱。忽有几只黄雀落在窗户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儒士望向窗外笑道:“烦人的家伙回来了。”

丫头抬起头,只见一少年公子朝此处走来,一身干净的云纹长袍,衬着少年俊美的身形。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高高束起,别着一支白玉簪子。少年面容有些清瘦,一双剑眉下生着一对细长的桃花眼,眼角处充满了柔情,好似天生便要欠下许多情债。少年的一举一动看似逍遥自在,放荡不羁,却又透露着一股子暮气。

说不清道不明,不过在那丫头眼中便只有俊俏二字。

丫头打趣道:“哟,这是谁家的少爷呀,竟生的如此英俊?”

张麟轩捏了捏小丫头胖胖的脸蛋,笑道:“明知故问,不是你家,那还能是谁家的呢?”

丫头佯装怒道:“哼,走了一年多,也不知寄个书信回来,我吃饭都吃不香了!”

张麟轩一指戳在她的眉心,坏笑道:“你这妮子,话说的倒是好听,瞧瞧你这丰裕的身子,没少偷吃东西吧,如今怎么感觉比求凰还要来势汹汹呢?!”

那丫头原本略有些得意的扬起头,却忽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道:“无耻。”

“刚刚明明还英雄所见所见略同的。”少年委屈道。

少女羞红了脸,背过身去懒得理他。

二人言语之际,儒士缓缓走了过来,笑道:“也不知道先来见见师父,净忙着跟小媳妇打闹!”

李子姑娘更加羞红了脸。一想到某人醉酒时说的胡话,小姑娘便有些羞愤。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曾大大方方,当着王府宴席上所有人的面地说过要娶她,而且是在及冠时便娶。公子今年已有十八了,还有两年便要加冠了。

张麟轩持弟子礼,轻声道:“弟子张麟轩拜见先生。”

“起来吧,这趟北境游历可有收获?”儒士站在少年面前,双手负后。

张麟轩起身后,摇头苦笑:“收获甚微。”

儒士始终面带微笑,宛若春风,道:“你虽早早地取了字,但也不过才十八岁,不必过多苛求自己。读书不多,走过的路还太少,与其忙着否定,不如再重新试试。少年的眼中应该装着对未来的期盼,而不是人间的鱼龙混杂。”

“弟子只是恨自己无能而已。”

“每个人都会彷徨,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做抉择,舍与得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既然回来了,先不妨休息两日,事情太多,就先放一放,想明白了再去做。”

接下来师徒二人便没有再聊那些糟心事,只是一些学业上的问答,张麟轩外出游历一年有余,功课落下虽说常有温习,但终究还是有所遗漏。临走之时先生最后问了弟子一个问题,少年却未曾给出答案。

灾厄在前,先救人,还是先救己。

少年给出答案,但先生却摇了摇头,只说回去再想想。少年离去后,李子姑娘有些不解的望着自家先生。韩先生低头瞧着那个可爱的丫头,笑道:“怎么,还没过门就开始心疼起丈夫来了?”

李子嘟着嘴:“先生,你为啥非要在门口聊,进屋去边喝茶边聊不行吗,若是想喝酒也是可以的呀!”

这位正统的儒家读书人站直身体,瞧着屋外那烂漫的桃夭,叹了口气:“尚在棋盘中,怎可再落子。”

小姑娘有些听不懂,只是陪着自己先生一同瞧着门外桃花。不管怎样公子回来就好。

离开后院竹楼,张麟轩便去父亲的书房,瞧着那堆积在书案上的军报,少年的鼻子便有些发酸。张麟轩打量着眼前那个原本身材高大,如今却略有些驼背的男人。曾经如墨染一般的青丝却在鬓角处多了几分斑白,仔细想想,父王如今已过半百之龄。这个模样一般的男人确实真的很一般,既不是纯粹武夫,也不是山上修士。本本分分一个普通的山下百姓,人生不过百年,他已经活了大半。可他又很不一般,他是那座千年雄关的主人,是曾马踏无数山河的大将军,是威慑了荒原金帐三十年的镇北王。

人在小的时候多半会将自己的父亲当做无所不能的大英雄,觉得他明白的很多,世上几乎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但少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男人会老。

张麟轩感觉如今的父王真的有些疲倦了,默默地拿起了笔,坐在老王爷身前,对着那些军报批批改改,一些简单的军务处理也是恰当好处,早年间大哥批改的时候,他曾旁观过一些时日,多少算是有些基础。

老王爷举起茶杯,将那已经放置许久的茶一饮而尽,望着少年的模样笑了笑,拍了拍少年肩膀;“起来吧,随我出去走走,差不多该午时了,正好去你娘那吃饭。”

张麟轩点点头,在收拾好桌案后,和老王爷一道离开书房,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少年落后半个身位。

老王爷率先开口道:“家里一切如常,无需挂怀。你五哥领着王府暗卫,小六子在中州求学,老四去了东北边境巡察军务,过些日子便回来。至于你三哥,去了京都,除了调查一些事情外,主要还是是为了那场婚事做准备”

少年嗯了一声,犹豫许久,说道:“这次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吧?”

“你三哥与若君那丫头打小就认识,你情我愿,不是政治联姻。更何况萧氏一族有意借机缓和两家关系,所以不会横生枝节,总得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少年张了张嘴,却又低下头没说什么。

“万般皆是因果造化,强求不得。”老王爷淡淡道。

张麟轩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徐睿那家伙过的如何?”

“原本整日泡在惊鸿楼里,修他的所谓大道。不过近些日子听说是去了东海。”老王爷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失意的读书人而已,还能做些什么,况且人家毕竟是在十方阁求来的大道,且当一个闲人养着吧!”

“京都朝堂如何?”

“长孙神策在推行新政,其中首要便是削藩,不过暂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动北境。至于萧佐手中的兵权,本就十不存一,剩下的那些收回也好,搁置也罢,都无妨。至于各州之间法令的推行多不顺利,够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忙一阵子的了。”

张麟轩问道:“削藩对北境可有影响?”

大旭王朝除了镇北南安两位王爷外,皆是侯爵,削藩若要真正实行必然是拿此二人开刀。

老王爷笑着摇摇头,解释道:“无论京都称如何折腾,镇北城的兵力只会多不少。一来是我这个镇北王天高皇帝远,与那南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境,那所谓的削藩之法未必能在北境实行起来。更何况早年间的那位苏先生,早已料到今日局面,生前便已开始布局应对,更是离世之前留下策论一十三篇以应对今日之局面,所以完全不必理会京都的小动作。二来也是有些陈年旧事还再不断的提醒着皇宫里的那位老妇人,她不会让他儿子轻易动我的。其中原由你大哥当年都有所了解,当年之所以同意京都城那场以安边为借口的阳谋,本就是为了给你大哥争取世袭罔替的资格,只可惜世事难料,人早早走了。所以有些担子你们兄弟几个要尽快挑起来。”

一提到自己兄长,张麟轩便不禁眼角湿润。

“逝者已逝,生者仍需好好地过日子,那份怀念藏在心里就是,没必要时时拿出来。”老王爷按着少年耷拉着的脑袋,目光竟是有些呆滞地望着远方。

世事哪怕再洞明,可有些事终究还是做不得。

少年点了点头,老王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先去你母亲哪吃饭吧。”

王妃住在一处名为落杉的院子里,吃饭时恰好张麟默也在,一家人闲着无聊,唠些家长理短,奇闻异事,总之天南地北的随便闲聊,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张麟默也偶尔搭了几次话,一家人有说有笑,不似一般的大户人家,吃饭礼仪极多,位高权重的镇北王府反到平平淡淡,充满着烟火气。

饭后,兄弟二人便一同告辞离去,七公子要出府要去趟惊鸿楼,五公子要去军中处理一些情报,出门前恰好顺路,兄弟二人便聊了些事情。

“那些传言是真的?”身着白衣的张麟默率先问道。

“亲眼所见。”

“我曾以为她是个好女人。”

“大家都这么想过。”

“你把她杀了?”

“不然呢?”

“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会知晓此事,届时他未必会理解你。”

“到时再说。”

“也好。以后若有难处,记得与我言语一声,我会帮你解决,只望将来都能是好事。”

“但愿如此。”

“她......在地牢里,要不要去看看?”

“过些日子再说吧。”

“随你。”

平静的言语过后,再无话可说,出了门,各忙各的。

一袭云纹长袍的张麟轩走在朔方城的大街上,一家家店铺,小摊看过去,儿时的模样并没有改变多少,这倒是难得的一件舒心事。长街上卖糖葫芦的憨傻汉子瞧见了自己,依旧会傻呵呵地笑着点头;卖豆腐的王阿婆也依旧会以一口独特的辽东嗓音,吆喝着自家的豆腐;头发花白的马老太太仍旧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自己儿媳妇吵个没完;铁匠铺的铁匠年复一日地挥着锤子,不断升起,不断落下,火星四溅;药铺子的老杨头躺在门前的摇椅上,抽着旱烟;杜娘的酒馆依旧人满为患。酒馆门口不是何时倒是多了个摆摊算卦的,道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道袍,不忙着招揽生意,反倒时不时地朝着酒馆内打量几眼。张麟轩往道人身后看去,只见道人身后立着一面等人高的道旗,那面道旗上所写文字与平常所见并不相同。只是简单的写着四个大字,反到在旗子的右下角写着两行极有嘘头的小字。

道法自然。

曾与道祖问道白玉京,方知世间道法不过如此。

再与佛祖论佛大雷音,始知西天佛法也就那样。

张麟轩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道人的口气可真大。

张麟轩走到摊子前,将手中折扇轻放在桌子上,然后笑问道:“道长,算卦可准?!”

道人搓了搓手,嘿嘿笑着:“准的,准的。”

“那道长可否与我算算?”

“不知公子要算什么,姻缘,还是财运?”道人见有生意上门,急忙挺直了腰板,装成一副高人姿态。

“想算些不一样的。”

“公子倒是个妙人,世间男子多为财色二字奔波,公子倒是与众不同。”生意最大,当然先往好了说,道人心喜,今日这顿酒该是不愁了。

“小子心中有一字不解,不知道人可否解惑?”

“当然!贫道道法通天,区区解字又有何难!”道人仰头挺胸,左手拇指指向身后道旗。

“那若是道长解不出呢?”张麟轩不禁笑道。

“这......这,”倒是给道人问住了,道人便有些心虚道:“若是解不出,任凭公子处置!”

“处置谈不上,若是解得不对,道长将着桌上的签筒送我可好?”少年当然不是真心想要,只是想逗人玩而已。卦钱自然是一分都不会少的。

“好,公子请说个字来!”道人抚髯而笑,轻轻摆手示意少年坐下算卦,神色自然,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三尺青锋。”

“剑?!”道人有些不解:“公子是要解这个字?”

“正是,道长可是解不得?”

道人尴尬地笑了笑,只得故作高深地点头道:“解得,解得。”解你娘亲啊,这个杀人东西有什么可解的,就是你小子存心难为我。

道人取出笔墨,却不知道写些什么,急得直挠头,只得在心中苦求道祖,佛陀,诸多道观,佛寺里的供奉神像总之求了个遍,也不知是谁应了道人的恳求,忽然福至心灵,写下八个大字“满塘枯荷,复苏无望”。

道人小心翼翼的将写好的纸条递过去,心虚的不行,人家问剑,你写莲花作甚,一定是那秃驴害我。

接过纸条的张麟轩,忽然脸色一沉。

道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可是贫道解错了,你再给贫道一次机会,这次一定解好,方才是许久未曾解字,手艺定然是生疏了,就当是让贫道热热手,这次不要钱,下次一定解得好,你看行不?”

见这位公子不说话,道人愈发有些心虚,这签筒虽是死物,可到底陪了贫道多年,送人怎么行啊,舍不得啊,关键是以后还怎么靠手艺吃饭啊,再买一个,贫道哪有钱啊!

张麟轩放下一锭银子,转身离去。

道人大喜过望,顾不得其它,拿过银子放在手心中掂量了一下,约有十两。道人底气十足,朝着酒馆内高声喊道:“老板娘,拿酒来!”

“臭牛鼻子喊什么喊,有钱吗,没钱的话想都别想!”妇人骂道。

道人缩了缩脖子,只得低声道:“有银子,有银子。”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道人双手轻轻击掌,总计拍了三次,然后悠然自得地笑道:“春雷携雨,润物无声。”

默然离去的张麟轩,虽说不至于因此心情低沉,但终究少了逛街的兴致。

习以为常的些许往事,原来偶尔提及,依旧还是会让人痛彻心扉啊。

低头走路的张麟轩,忽然给人扯住衣袖,回头看去,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邋遢汉子,口中支支吾吾,身体似乎在发抖,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个一袭白衣的僧人,双手合十,微笑示人。

张麟轩解下腰间的玉佩递到那汉子面前:“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刚才给了一个道士十两,现在估摸着也就剩下二两银子左右,你呢,拿着这玉佩去附近的钱庄换些钱吧,换多少都可以。我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张麟轩出门一向没有带太多钱的习惯,方才身上的十余两银子,估摸着应该是去年过年时那大丫头留给自己的“压岁钱”。记得小时候两人总会将自己的压岁钱汇到一块,然后那穿红衣的大丫鬟凭心情给少年留下一部分,至于剩下的自然是由前者拿走去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

长大后的女人爱美,年幼时的女孩也爱美,总之女子爱美是不分年龄的。

那枚玉佩换了钱后多半会被钱庄老板送回王府,到时府里出钱补上就是了。

汉子摇了摇头,没有接,反而抬头看了一眼张麟轩后,大叫一声,疯癫地跑开了。

僧人走道少年身前,歉意一笑:“施主是个有善心的人啊,多有打扰,还望施主见谅。”

张麟轩摇头,笑道:“无妨。”

在确认不用帮忙后,张麟轩拱手致意,转身离去。忽然间耳畔响起那僧人的声音:“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泥沙聚下,我自白衣不染一分。”

少年猛然回头,却再不见僧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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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楼后门,一个身材矮小,略显得有些臃肿的妇人,在门外徘徊许久,神色焦急。直到有一位衣着华丽的富贵公子来到,妇人这才眉开眼笑,与那公子简单言语几句后,接过一支钱袋子,满意离去,临走时提醒道:“公子,此番云雨之后,还望公子早些离去,切莫贪心。”

华服公子点了点头,急不可耐地由后门走进惊鸿楼,悄悄上了二楼后,直奔一间女子闺房,推开屋门后,只见红帐之中,玉榻之上躺着个绝美人。男子解开身上衣物,朝着床榻缓缓走去,满脸得意,掀开红帐,正打算好好与这位宋姑娘恩爱缠绵一番,却忽然被人扯住衣领,向后抛去,男子跌出门外,撞坏二楼围栏,狠狠地摔在一楼地砖上。

起身后,华服公子破口大骂,“哪来的畜生,敢打搅老子的好事,给老子滚出来!”

原本喧闹的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只见二楼破损的围栏处站着一个腰悬玉佩,身着云纹长袍的少年公子,眼神冷漠,少年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华服公子指着楼上少年,骂道:“哪家的混小子,也敢打搅老子的好事,你活得不耐烦了吧?!”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敢言语一声,久在惊鸿楼的人都认识此时此刻站在二楼处的少年,虽较之以往多了几分成熟,脸颊也消瘦了些,但少年的眼神至今未曾变过,对待亲近之人温柔似水,对待外人冷漠如冰,昔日曾被誉为朔方城最具天赋的少年剑修,镇北王府七公子张麟轩,北境三州最大的纨绔子弟。

位极人臣,兵权在握的镇北老王爷共有七子,前六个儿子都是一等一的人间龙凤,尊规守矩,涵养非凡,天生的贵公子模样。唯独最小的那个,对于那世间所讲的规矩二字简直是天生的仇视。世俗礼法似乎从来都约束不住此人,是一个比京都城的纨绔子弟还要难惹的家伙。之所以说比京都城的纨绔子弟还要难惹,源于张麟轩年少进京时,险些将那京都城最大的纨绔子弟,当今圣上的亲侄子乱棍打死,只因为那人抢了一枚朱钗。大旭庙堂之上无一人敢对此发表言论,当今圣上更是以小孩子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为由,不了了之。

骂他?作死也不能这么作吧。

张麟轩跳下二楼,走到那人身前,按住头颅猛然砸向地面,男子满脸血污,少年踩着男子的后背,怒道:“赶紧给我滚!”

瞧着周围众人的神色,男子倒也不是傻子,多少猜出了些少年的身份,不过却依旧不曾收敛,反而鄙夷道:“老子花了银子,睡个青楼姑娘,就算你是镇北王府的公子,你也管不着!”

张麟轩低下腰,用手掐住男子脖颈,眼神漠然地望着这个世家子弟,片刻后,沉声道:“北境三州,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我都打过交道,相比之下,你倒算是硬气。不过就是比他们都蠢。在别的地方,我兴许真管不着,不过在北境,小爷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你能奈我何?!”

锦衣华服的公子,满头是汗,被少年掐住脖颈,连呼吸都困难,别提什么反抗了。

张麟轩忽然一手将男子提起,甩到一边,“滚!”

男子跌跌撞撞出了楼门,临走时,回头对着少年露出诡异笑容,小声嘀咕道:“七公子是吧,咱们走着瞧。”

华服公子刚刚离去,一个身披貂裘,瞧着四十多岁,但身材依旧婀娜的妇人,缓缓走进楼来。

这位妇人便是惊鸿楼的主人,徐瑾。

妇人手中提着一个布袋,抛到张麟轩面前,少年只看一眼便不再去看,一颗人头而已。

徐瑾站在张麟轩身前,神色不悦,道:“做人做事要学会狠下心来。”

张麟轩后退一步,恭敬见礼。

“以后,这里少来。”徐瑾沉声道。

“还请劳烦徐大家帮着给宋姑娘带个话……”

“没这个必要,来人送客。”徐瑾打断道。

少年有些无奈,不过也实属正常,毕竟少年记忆中,妇人似乎从来没给过自己好脸色。夜色初垂,张麟轩方才回到府中,与父母请过安后,又去瞧了一眼那个似乎总是在睡觉的小家伙。

夜深了,张麟轩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内心平静,思考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些个该收的账,是时候收一收了。

等事情结束,便要继续回琳琅书院求学,有些问题还是该问一问齐先生的,孙师父教的炼体之法过些日子也该下下功夫了,再不能被人随意伤了体魄,至于练剑……暂且放放吧。

想着想着张麟轩便睡着了,斜靠在亭内的柱子上,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少年身上,似乎再为少年披上一件衣袍,冬日的余韵还在,切莫大意。

明月无声,清风阵阵,天地间似乎传来了男人的责骂之声,络绎不绝,不过,世人仿佛听不到,亦或是故意说与一个人听的,阵阵风,拂着少年脸颊。

既有苛责,亦有心疼。

已整整一日一夜未眠的少年,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个好觉了。

昔年的冬日,曾有稚童问兄长,寒冬之夜可有暖风?有少年支支吾吾,回答说,大概是有的。

稚童将及冠,少年难再见。

故时旧事,故里旧人,今夜,唯风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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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崭新书斋里,有位青衫儒士正在挑灯夜读。原本放在桌旁的毛笔忽然毫无征兆的断裂,滚落在地。读书人弯腰拾起,放入袖中,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人力终有尽时,不必强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间之事,终归是希望更多些。”

读书双手负后,神色有些许落寞,叹了口气:“人间无忧时,却落笔说愁,奇哉怪也。生而为人,其实也是一种幸运,世道不好,人心复杂,想着努力改变就是,一味地埋怨于事无补,于己无益。”

不远处的林间小路上,衣衫略显邋遢的中年男人,背剑骑驴,望着圆月,与天地痛饮两口浊酒,再挥剑时便是一番豪气。

某位读书人的“自言自语”,男人听得到,道理确实是那个道理,但总会有人做不到。

男人身后所背长剑突然出鞘,长剑自行向前斩去。数十里外,一只盘踞在此已有百余年的大妖突然间身首分家,死不瞑目。

“强者之于弱者行事,无外乎一个随心所欲,这不是你们妖族的金科玉律吗,有何不解?!”

无端失了肉身,但灵魂尚存的大妖,不知为何,忽然失去了报仇的念头,就此魂归大地,再无言语。

“随心所欲……”男人低头沉思,哑然道:“还是应该不逾矩啊。”

儒士在书斋内作揖行礼,男人摇摇头,“下不为例。”

男人骑着毛驴,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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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畔,有位老者已枯坐多年,瞧着河里的游鱼,不禁有些失望,言语间颇为无奈:“归乡归乡,故里花黄;春日将至,日复一日。一万年,还是老样子。”

枯坐多年的老人突然起身,化作流光,飞升天外。老人完全无视此地的道门白玉京的种种规矩,未曾在天外停留,直接去往天外天虚空界,自家姑娘在这受人欺负,总不能不管。

在这虚无之地,危机四伏之所,有女子拖着伤臂,苦苦支撑,身旁围着诸多飘渺虚无之灵。

老人随手一挥,打散了围在女子身边的诸多堕落神魂。原本身处险境,身上已有诸多伤痕的女子,再转头看见老者后,顾不得伤痕疼痛,竟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老人走到女子身边,摸摸孩子的头,笑道:“挺大个姑娘,怎么还哭上了,是在怪师父来晚了吗?”

女子摇摇头,小声抽泣着。

老人随手变出一件白色衣裙,轻声训斥道:“一会换件衣服,师父带你回家养伤,以后若是再私自来此,定会重罚于你。再者,身为女子,衣着打扮要得体。”

女子点了点头,但还是仰着头,嘟着嘴。

“你这丫头就是仗着师父师兄们宠你,才敢如此肆无忌惮,随意行事。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除你大师兄外,你的其他师兄来此历练,那个不是带着楼中信物,才敢在此远游,你胆子也太大了……”

老人的喋喋不休,除了一小部分的训诫外,更多还是对子女的忧心。

女子拉着老者胳膊,轻轻摇动,笑道:“师父,徒儿知错了,下次保证带着信物才来。”

老人瞪了女子一眼,嗯?!

女子嘿嘿一笑。

老人有些无奈。

一个让人省心的都没有,算了算了,还是先回家吧。

虚无之中似有东西在窥探,老人不以为意,随手撕裂虚空壁垒,笑道:“丫头,走,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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