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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海生溯涉碧虚怀,阕潇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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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吃完,江水倒也没忘了其迟。

  小坐片刻,估摸着还不到一柱香时间,江水就端着几个包子上楼去。

  不过账自然是记在其迟这个容教行尽天弟子名上的。

  门是虚掩着的,其迟沉浸在《海棠怒》之中并未发觉门缝处江前辈正在关注自己。

  这孩子,还在背呢。

  江水看他一丝懈怠也没有,有些讶然,脱离后山生死搏斗之后到如今还保存有一股子韧劲,很是不错。

  她原本预备跨进去的步子收了回来。

  既然这孩子这般知进取,自己顺水推船就是了。

  心头感官复杂,但江水倚在门外等了有三个一柱香。

  直到其迟饥肠辘辘肚子发出抗议时,他才抬头,恰好瞧见了门外的江水。

  江水正双手环胸眼神涣散,不知道神游何处,注意到其迟的视线偏过脸庞与他对视。

  其迟一瞬间冷汗便下来了,如果不是跪了太久双腿酸涩,几乎要夺门而出。

  “江,江前辈!”

  他胆战心惊地开口,声调怪异,但江水却收回了视线揉揉头,再与她对视时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已经褪去大半了。

  其迟不知道刚刚江前辈在想什么。

  他也不敢问。

  江水跨入屋内,将包子连盘交给其迟,另一只手抽出她熬了一宿写的《海棠怒》手稿。

  坐在桌边就着烛火,烧了。

  “江前辈!”

  其迟险些把包子摔了出去要去保护这本手稿,但是对上江水的视线,又不敢有什么动作。

  他小心说:“我还没有看完,江前辈……”

  江水并不理会他,一直等到焚烧干净只剩下灰烬,才分出一缕眼神给其迟。

  “乖巧些。”

  那眼神中没有太多神色,其迟却不由自主联系到之前的那个眼神,战栗一瞬低下头去。

  江前辈要自己乖巧些,那就乖巧些。

  乖孩子总是更加讨喜的。

  江水点点头:“好了,回去吧。”

  江前辈总是这样,站在紧闭的客房门前,其迟久久迈不开双腿。

  他不敢埋怨江前辈,他分明是敬重江前辈的,可他同时也惧江前辈如虎。

  嘴唇颤抖,其迟拖着身躯,一步,一步回了自己房间。

  而江水敛眸,又忽然觉得十分厌烦起来。

  那点厌烦像是煨火一般,咕咚咕咚地在心底,慢慢欢腾起来。

  盯着桌子上尚在燃烧的烛火,江水发愣许久,忽然想知道火的温度。

  于是她便伸手握火。

  焰火炽热。

  是疼的。

  江水又将手缩了回来,瞧着灼烧的痕迹,继续发怔。

  月落日升,烛泪渐冷。

  第二日其迟来敲门时,江水已经静坐一个日夜,无悲无喜地流泪多时。

  用衣袖将眼泪擦去,江水隔着门,说:“滚。”

  “武林会之前我若是见到你,我就杀了你。”

  其迟明显是不相信的,他还预备说什么,继续敲门小心说:“江前辈……”

  门豁然被刀气振开,其迟迎面而来就是寒气逼人的一束刀芒。

  其迟躲避不急,脸上的疤痕上方肌肤又新添了一道血痕。

  江前辈的声音远而冷:“把门关上,然后滚。”

  其迟再不敢耽搁,爬起来就把门关好,捂着脸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江水听不见声响之后,忽而俯下身干呕起来,吐不出什么。

  于是又开始落泪。

  身上由内而外透出将死之人的腐朽气息,江水勉强站起来,撞翻屏风,一头栽到了床上。

  衾枕湿复干,江水只觉得冷。

  她开始怀念心魔了。

  叫人谈之变色的心魔。

  但是——“没事了。”

  又过了一日江水终于坐了起来,拢好紊乱的发丝,摸着整整两日滴水未进的肚子,神色如常地下楼用餐。

  那小二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

  昨日自己喝退其迟之后,便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大约其迟已经离开了吧。

  江水察觉到小二的眼神,冲他和气笑笑而后低头安静用着饭食。

  “女侠,昨日同您一起来的小郎君退了房,留下话和银子,说您只消安心住下,一应花销都不必担忧。”

  许是那个笑容给了小二机会,他见缝插针地开口。

  江水闻言点点头,并不意外,但还是随口说:“他倒是有心了。”

  小二还当她是容教需要注意的重要人物,不敢张扬套话,赔笑几下就回去了。

  坐到食客散去之后,江水招呼跑堂的给自己烧些热水送到房中,她要洗漱。

  又坐了片刻,等到水已经备好之后,她才拾级而上。

  闭门关窗,热水沐浴。

  江水预备给自己写个什么方子治病,但思索许久,只觉得无能为力。

  褪去衣衫繁琐,她触碰着浴盆中的水,素手起涟漪。

  美是很荒缪的存在,江水将自己浸泡在水中,抱住膝盖这样想。

  山峨峨,水汤汤,月在高天,才算是美么。

  她是绝不敢说自己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所以怎么才算是美呢?

  江水想不通,她想得快要哭出来。

  然而她也的确哭了出来。

  哽咽不已。

  但她又在想,为何自己要在意这些,人活一世哪里全是玉碎之美?她这般,到底是什么。

  她来此世间,又有何意义?

  总是思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江水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理喻极了。

  于是又慢慢停住了哭泣。

  “我很累,我想回家。”她喃喃自语,“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江水又无端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神往之中。

  一直坐到水彻底冷却,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才回过神来。

  擦干身躯穿好亵衣。

  畅想了一番“回家”的美好之后,江水似乎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现在我已经有足够的精力,来面对储诚庭的盒子了。

  她这样想。

  盒中有一封信,压在锦衣之上。

  “芳树台,芳树台,海生溯涉碧虚怀。

  迩愿细听沧浪水,轻流三月。”

  还缺了三个字,江水洞悉这是《潇湘神》之句,但末尾还缺了三个字。

  江水看向下一张纸,上面却写得多了些,只说既然师兄妹一场,且武林会是她心中所愿,那么储诚庭便祝她得偿所愿。

  白海棠榜已被他撤下,随信有鲛纱所制之裳为赠。

  只字未言他对卿哉和江水的追杀,仿佛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鲛纱?

  入水不濡,遇尘不惹的鲛纱?

  江水缓缓放下信来。

  储诚庭他这是,给了自己三月的时间,赠我千金袍,不为儿女私情。

  刹那神思通明,江水灵犀恰开,知晓了储诚庭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将盒中的银制幂蓠展开,竟有三尺黑纱,层叠不得窥容颜。

  逸王是不知晓她毁容了才带上面纱的,但她既然戴上了,储诚庭便要以鲛纱幂蓠相赠之。

  墨色为主,千夜绿为纹,轻软飘逸,银饰为辅。

  幂蓠,衣衫,靴履。

  还有因为青昙不愿入鞘而长背的背带。

  一应俱全。

  江水于是笑将起来,她在昏暗的房中低声喘息着,终于落下一滴清透的泪来。

  滴在鲛纱之上,又一路滚下,直至在江水的足间溅开一点涟漪。

  怪不得,你会对江水多有迁就。

  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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